第一卷 山河邀君阅明月 第一章（一）

天启六年，大明京师，京城外永平城的皇庄。

这里乃是天启皇帝敕封给信王朱由检的庄园，在新的王府落成之前，这里作为临时的王府所用。

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庄子，但是这个庄子相传是当年严嵩之子严世蕃的私宅，后来严家满门查抄，这个庄园便被嘉靖皇帝收入到自己的内帑皇库之中，连带着这附近的千亩良田和山林，作为皇室一族的私产，此处幽静宜人也是曾经万历皇帝的避暑的宝地。

天启皇帝朱由校与唯一在世的胞弟朱由检交好，两人手足情深，小时朱常洛不受万历皇帝待见，连带着几个皇孙也是备受冷落，这导致朱由检以及朱由校的其他兄弟都先后夭折，两人虽说不上日子清苦，但是皇宫内院也是危机四伏，兄弟两人相依为命才安然至今。

故而，皇帝对这个弟弟也是极好，便将这个宅子赏赐给他。

此时，时辰已过晌午，虽说京畿寒冷，但是午时阳光正沐。

在皇庄之内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，正在花园亭台畔的空地上舞剑。少年郎生得眉清目秀，一道剑眉衬着面容英武不凡，双目炯炯，神采奕然，虽然年少却掩不住英气勃发。

青锋在手，寒芒纷飞，剑招刚柔并济，柔中带刚，银锋如蛇吐信，若隐若现，寒光阵阵，一招一式，先后衔接却又看得人眼花缭乱，应接不暇，只见舞剑者挽出几道剑花，带起来阵阵剑鸣，杀气顿显，虽然没人跟他交手，但是看着一套剑招下来气势颇强，丝毫不弱。

“铮”一声，阵阵破空声掠过。

少年“霍”的将剑回鞘，马不停蹄的又是从架子上抽出一杆马朔，长朔锋芒逼人，银芒寒刃，长锋如镜将光折射在湖面上，少年舞动长朔，以枪入朔，在身前刺出千重朔锋长影，这已是将枪法与马朔的锋芒结合，招数似是长枪如龙，寒芒千出；又如马朔变化万千，可辟可刺，可穿重甲，可格刀剑，忽的，又是长缨在手，身子向前大迈一步，然后换手握住马朔前格，就好像是手中一柄长剑。

年纪轻轻，看着武功高强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，一气呵成。

少年觉得一人空练有些无趣，便扭头冲着身后的一排护卫喊道：“一起陪我练练，接过十招以上有赏钱！”

身后的人都是黑衣劲服，个个都是身形魁梧，虎背熊腰，一脸的肃穆之意。这些显然是他的护卫，听得少年之令，众人相顾一眼，眼神犹豫但是却没人敢于从命，几人将目光投向场边侍奉着的一名紫袍太监。

只见这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宦官，喜怒不形于色，气定神闲，深不见底，有一种不怒而威，让人恐惧的高冷严肃。“咳”只见宦官咳嗽了一声，有几分无奈，毕竟也是主子爷的命令，不得不遵从，他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，示意允诺。

下面的护卫如获大赦，纷纷撸起衣袖跳入场中。

只不过他们手上拿着的都是没有锋芒的木剑木刀，而场**的少年却是明晃晃的一柄七尺长锋马朔，这马朔配的是檀木身，即便不是全身纯铁，那也是有四五十斤重，要想舞动，自然也是要一身强力，且不说这用的人，就是不慎被打中的恐怕都是伤筋断骨。

而且马朔锋利异常，皆是开不得玩笑的精铸杀器，这些人既要护好自己，又要“护好”主子，攻防都需小心才是。

少年也习惯了，每每交手比试，下人都不敢真刀真枪，而且动作也是僵硬拖沓，只能跟他比画比画一下，也做不得真了。他也明白，以自己这个身份，在天下找不到真正敢跟自己切磋比试的人。

叮叮当当一番切磋，护卫们都被打倒在地。没有人能过一合之招。而少年郎也是动作收敛，根本不敢下全力，否则还真的要伤到他们。

“王爷神勇，武艺高超，属下们自愧不如！”

“每次都这般奉承，你们说的舌灿莲花，嘴巴功夫比手上功夫还厉害！”少年，便是当今唯一的天子弟朱由检，也是大明信王，如今已是十六岁的少年郎，他一抹额头上的汗水，指着这群护卫还有弯腰赔笑的宦官侍女，指着这个半老的老太监道，“化淳，你去把承恩还有···金锐，金先生叫来！”

这个太监便是从朱由检襁褓之时就伺候左右的王府总管曹化淳。其人乃是当年司礼监王安推荐的，如今已是执掌王府一应大小内务的实权人物，可以说在还没加冠成年的朱由检面前，他才是信王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。

而朱由检口中说的王承恩乃是信王府的武管事，主管王府护卫，执掌着王府的百名亲卫，与曹化淳一文一武，互相搭配，而且他也是一名宦官，只是年纪更轻，不过三十多岁，乃是从京营之中选派而来。至于被朱由检尊称为先生的金锐则是朱由检的武功师傅，乃是他亲自请来的绿林高手，此人曾经在边军中任职，据说是追随过李成梁和李如松，功夫了得，骑术超群，刀剑棍棒无不精通，而且与蒙古蛮夷和女真**都交过手，是从萨尔浒大战的死人堆杀出来的精锐，但是因为这事被多事的言官参了一本，斥责其贪生怕死，独自苟活，剥夺了斩首**数人的军功不说，而且还被革除军中职务，后来朱由检听说这号人物，便是将他给请回王府，重金聘请做了他的功夫先生。

这三个人照理说都是王府内的重要人物，朱由检对他们都十分信任。

眼下，只是听着他这么吩咐，曹化淳就眉头一皱，他料想王爷怕是玩性起来了要找他们两人比划。正想劝解搪塞一番的时候，这两人忽然就出现在了他身边。

“王爷，臣下到了。”王与金两人相视一笑，他们也知道王爷又是一时技痒想要切磋。

他们两人可不会惯着，也不会怵着朱由检的王爷身份，两人一刀一剑，先后出手。朱由检本来应对两个人中的一人都十分吃力，勉强应对，哪想得到两人可算是不讲武德，一前一后左右夹攻，逼得朱由检连连后退，有时一刀虚晃，金锐的长剑就已经像毒蛇一般攻向朱由检的面门，一时间惊险万分。朱由检性子要强，在手下们面前也是不想认输露怯，他闷哼一声，侧过身子，本来想用马槊压住金锐的剑锋，却不想对方速度太快，他只好临时变招，连连后退，然后将马槊长锋在半空中朝他们两人扫过，逼退他们的攻势。

朱由检这一招施展，已经是气喘吁吁，他落地之后连退几步才稳住脚。

“好了，好了。”曹化淳见着急忙截住两人，喝令他们住手，“王爷年纪轻轻，你们都是大上几轮的人，却不知手脚轻重，伤到了千金之躯，你们担待得起？”

面对曹化淳的苛责，两人倒也习惯了没有回话。

便是收起了刀剑向朱由检拱手，“殿下功夫精进不少！以退为进，明哲保身，这一招已是学得不差。”金锐欣慰地点了点头，他是从战场上，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过来的，教给朱由检的自然也是你死我活的本领，而这些都是让人能保命的法子。眼下的朱由检不过是十四五岁左右的年纪，若是一般人家，多得是这样纨绔阔绰的小公子哥，哪会如同朱由检一般，严以律己，不骄不躁的。他的生活每天便是习武读书，还有每两三日便微服出访，逛遍京畿各地的城镇市集镇，百姓们日常琐碎他喜欢听，市坊之间的烟火喧嚣他也愿意看，看着熙熙攘攘的景象他才能感受到大明的民生民景，体会民间疾苦。

还有街坊乡间横行霸道，鱼肉百姓的贪官恶霸，奸佞酷吏，民间善恶都有，好坏参半，大忠大奸之辈如朝堂之上的衣冠大臣一样，形形色色，却是在京城高墙深院的皇城里面所看不到的。

朱由检将手中兵器收起来，今天一番比试已经多耗费不少力气。

下人接过兵器，婢女很默契地将浆洗的铜盆和绵巾递了上来。朱由检将手洗干净擦干，整理了一下仪容，作为皇家子弟，自然还是十分注重衣冠仪表。

“以退为进，方能进退自如；欲先取之必先予之，大抵也是这般道理吧，金先生！”

金锐点了点头，奉承了几句，朱由检却摇了摇头，“先生莫要谬赞，寻常奉承夸耀最是无用。由于年纪尚小，不论是武学，或是政学都要向先生老师们请教。”

“殿下言重，锐不过一介武夫而已！”

“卫戍边塞，是防蛮夷**南犯我大明的重要屏障，军国之事为大。我曾听闻当年诚意伯刘基为太祖皇帝陛下占卜，知我大明‘始于东南，亡于西北’。八字真言却未说明这个西北是关外西北还是关内西北。以先生看，西北戎狄蛮夷如今可有这般能力犯边亡我社稷？”朱由检问得太大，金锐当年在边军之中所任职最高不过百户职，统率之兵也不过百人，他虽然在西北嘉峪关和大同等地有所任职驻防，但是面对的敌手却多半都是在东北辽东的女真**，万历末年和天启年间，因为女真势大威胁已经超过了蒙古各部，所以对于关外的蒙古各部明廷的策略是以笼络招抚为主，并以之为第三方力量来牵制建州女真，所以那时候的蒙古部落，如察哈尔，如喀尔喀，还有科尔沁部，以及扎鲁特部等都是有与明朝相互**，又与建州努尔哈赤勾勾搭搭**不清，往往都是两边通吃，看谁给的筹码多再决定从属，但是如此一来明朝有了对察哈尔等部的“岁赏”之后，蒙古各部对大明边境袭扰自然少了。

“殿下，此涉及我军国政事，切不敢妄议。”

金锐很识趣地看了曹化淳一眼，只见他跟边上王承恩一样都是眯着眼睛，盯着自己，他感受到一股寒意，便也知道这般话题不该多说，而且这皇庄中人身份不明，万一有暗桩细探又或是厂卫眼线，免不了还给殿下招来些麻烦。

朱由检摆了摆手，示意众人退下，他每每思及此处，心中自然也是有了大概的答案，按照这天启一朝来卜算，这西北便是关内西北了，关内西北甘陕苦寒贫瘠之地最是民风剽悍淳朴，若是有激起来什么民变，生出什么流民来自然也是有可能。

谁让大明太祖皇帝也是老百姓出身，这一句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可不能保证不会有人揭竿而起，来争抢皇帝之位。

几个人还没走远，宫里头便来了传旨的队伍，除了大内的人，还有礼部不少官员，就连内阁的阁臣也全部来了。看这阵仗不小。

“殿下，宫里面宣旨的人到了！”曹化淳回头来禀告，朱由检仰头长吸了一口气，然后长长一叹，有股如释重负的感觉，“仓促接旨是为大不敬，待我换身衣服！”

“宫里头是哪位公公来宣旨？”

曹化淳恭敬地回道：“是司礼秉笔太监李永贞！”

不曾想的是他最为厌恶的一个太监。朱由检脸皮微微**一下，而后不露声色地命曹化淳先请宫里头的公公到前厅看茶稍候，自己又给王承恩递了个眼神，王承恩微微颔首领命而去。

朱由检抬手看天，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，闭上眼睛转身离去。